【德邑文摘】他们的爱情

他们的爱情

杨振华

1946年10月的一天，她走在上海街头，看到瘦弱的报童正挥动手里的报纸叫卖，就不假思索地买了一份《大公报》，随手一翻，一眼瞥见副刊上那篇题为《雪之谷》的散文，标题下赫然印着一个熟悉的名字，日夜思念的那个人的名字，她一口气读完了文章，然后转身向《大公报》社方向急匆匆地赶去。通过报社编辑，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。如果她当时不生怜惜之心，不买这张报纸，或许错过了这段美好的姻缘。命运总算公允，他们趟过抗战的烽火，经住了时间的考验，两个有情人终于重聚。

她叫朱为先，浙江德清人，是上海法政学院的学生，刚从皖南迁回上海。她思念的那个人叫张白怀，广东新会人，此时正入读一所新闻学校，做着文学的梦，是报刊的自由撰稿人。此前，张白怀曾是浙西《民族日报》的编辑、记者，在一个叫做洛舍的江南小镇与朱为先邂逅，同样的文学志趣和家国情怀，让这对年轻人有相见恨晚的感觉。他们侃侃而谈，有说不完的话，谈文学，谈抗战，谈人生，谈现实……别人是一回生二回熟，他们是一回就熟，仿佛神交已久。

当他们在天目山里再次相遇的时候，双方已经把对方深深地印在心里，约定一起去皖南，读书，编报，在战乱年代做力所能及的事。但张白怀爽约了，杀敌报国上战场的热情压倒一切，投笔从戎，参加了“知识青年从军运动”。在纷乱的年代里，由于种种原因，他们阴差阳错，成了各自东西的两片散叶。抗战胜利后，张白怀因个人志趣，离职回到上海，继续做他的文学梦。于是，他们有了开头那戏剧性的相会。有时，爱情就是那样的富有传奇色彩。

此后，他们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，投身于民族的解放事业，为未来民主富强的新中国而呐喊呼唤，奋力向前。张白怀加入了地下党，朱为先成为党的外围组织成员。尽管他们都有合法的身份掩护，但在国共你死我活的斗争中，他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。一时，他们分居沪杭两地，赴杭州工作的张白怀定期回沪向组织汇报情况，而爱情成了最好的护身符。一切居然顺风顺水地走过，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。

1949年后，他们双双进入省报社工作。而后，在特殊年代他们历经特殊的遭遇，一路直面多舛的命途。

是什么支撑起他们生命的风帆？是独立的人格，是坚定的信念，最关键的是他们坚贞无私的爱情吧。面对命运打来的巨浪，张白怀从不低头，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，历史终归会给予公正的裁决。他对妻子说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，最重要的是你要相信我，相信我。相信，是爱情的基石，是在风雨飘摇中的定海神针。信任，化为爱与命运的悄悄话，慰藉他们历尽沧桑的心灵。当人们疏离你的时候，你或许黯然神伤，但至少有一个人，默默站在你的身边；当人们向你泼脏水的时候，你狼藉狼狈，但至少有一个人，知道你的内心月光皎洁。张白怀身陷劳改农场，心中担忧，家中上有老下有小，中间还有尚未成年的弟妹，怎样生活下去？妻子说，你不必担心，我会尽一切努力，他们不会饿肚子的！这是真正的不离不弃，同心相随。

张白怀曾感慨：我们的幸运在于我背后有她，她背后有我。他们背靠着背，手握着手，在寒夜里相互取暖，在乏力时相互借力，终于趟过了时代的激流、寒流、暗流、逆流，迎来雨过天晴的灿烂阳光。爱因斯坦在给女儿的信中写道：“有一种无穷无尽的能量源，迄今为止科学都没有对它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。这是一种生命力，包含并统领所有其他的一切，而且在任何宇宙的运行现象之后，甚至还没有被我们定义。这种生命力叫‘爱’。”张白怀与朱为先的爱，正是他们向善而生的生命力。

改革开放之后，国家拨乱反正，张白怀得到平反，重返省报工作；朱为先从教师岗位离休之后，又受聘于《小螺号》《江南》等杂志做编辑。两位老人拿起被剥夺多年的笔，笔耕不辍，把文学作为晚年生活的忠实伴侣。朱为先重拾儿童文学创作，以清纯的诗意书写未眠之童心；张白怀写随笔散文，以思想者的姿态打捞那些流逝的岁月。2010年，他们作品合集《双叶集——文学之梦与人生笔记》出版；2015年，张白怀以92岁高龄，完成了30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《摇晃的天目山》，记录天目山和杭嘉湖平原的抗战史。最为难得的是，在艰难的岁月里，他们还培育了一对作家女儿：张抗抗和张婴音。

2002年10月，朱为先猝发脑溢血，曾与死神擦肩而过，张白怀一直守在她的身边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悉心照料自己的妻子，给她端水、喂饭。朱为先的病得到了很好的恢复，他们一起渡过了又一场生命的劫难。

他们一生坦荡，两腔真情，三生有幸，他们都高寿。2016年，朱为先驾鹤西去，终年93岁；2022年，张白怀仙逝，终年99岁。

原载潮新闻客户端

2023年7月24日

杨振华，文史学者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湖州市文史馆馆员、湖州市人文建设促进会研究员，湖州市作协副主席、德清县作协主席。曾在《中国作家》《随笔》《纵横》《江南》《文学报》《作家文摘》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史随笔。著有文史随笔集《永远的游子吟》《永远的江南赋》《永远的外婆家》《天地圣手》等。

详情点击跳转